田野的尽头仍是我的村庄丨回乡
从美国回到故乡
儿时的伙伴早已成家立业
我家的老屋隐在排排新屋中
我是个好儿子吗?
父母希望我留下来吗?
我开始不确定起来
回
GO
HOME
乡
作者丨莫舟
我在经历了15小时的飞行、14天的隔离、5小时的巴士,终于回到了相隔一万余公里、别了近十年的故乡。
这一日正是中秋节。
母亲事先在电话里告诉我有人会在巴士站接我,她说是个故人,只给我那人的电话,却不告诉我那人是谁。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。这着实已经令我惊诧。
从上海回故乡的巴士上,我想了一路,竟想不起任何一个会来接我的故人。到了车站,我拖着两个28寸的行李箱,背着双肩包,跟着人流出了站,躲开涌上来用方言问我“坐车吗?”“去哪里?”的揽客司机,站在角落给母亲给我的那个号码打了电话。
“俊哥,我是小峰哇,想得起来伐?小时光叫阿狗的!”电话那头的人用方言对我喊,“侬到了伐?”
原来是小峰,我当然记得。虽说从初中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他,但这些年每每跟父亲母亲通话时,他们都说我远在美国,家里的许多事情多亏了小峰帮忙。
“小峰,记着记着,谢谢侬总是帮我爸妈。”我迫切地感谢他,并告诉他我已经在车站出口。
“我过来,侬站住勿动。”
我还没得及回应,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。“俊哥,啊呀,多少年没见了!侬还是跟从前一样瘦。”
我不知道该先应付那只手,还是这声音,眼前站着的一个壮实的男人,脸上和头发都是油光锃亮。他跟我记忆里的瘦小个的调皮鬼阿狗相距甚远。
“小峰,侬好侬好!”我用多年未用的方言说,疑惑着我是否也应该拍一拍他的肩。
他接过我的箱子,两个都要接过去,我想抗议,然而车站门口人多,我便由他去,跟着他往前走。
我们在一辆簇新的凯迪拉克SUV前停下来,小峰将行李箱放在后备箱旁,“啾”的一声,他按了挂在裤腰带上的车钥匙,“来,上车!”他对我说,一边把副驾驶的门打开,“行李我来放。”
我把背包解下来,小峰又一把接过去,我过意不去,却不知道如何拒绝,只得小心坐上车。小峰坐进来,熟练地启动,汽车上了路。
“今年新换的,还可以伐?”
“额……”我讪讪地看他,没明白他在指什么。
“侬在米国开啥车?这种车在那边便宜得很吧?”
我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车,想起在美国这些年,我只有一辆丰田二手车,又有些支吾:“很豪华。”最后我只能挤出三个字。
“小时光我们都在这路上骑脚踏车去上学堂的哇,记着伐?”小峰问我,也不等我回答,他继续说,“在学堂里,侬总是帮我的喂,侬是天生读书的料。我么,吊儿郎当鬼。能读到初中毕业全靠侬帮忙哇。”
我回忆起是把作业给他抄过,又想起小学时他被老师拿木尺子打手掌,最后连尺子都断了。或许从小有异于常人的功夫的人是小峰,胡阿狗。
“我要谢谢侬才是,我姆妈讲侬总是帮他们。”我抓住机会感谢他。
“哪里的话,都是隔壁邻居,侬是我们村的骄傲哇,米国博士喂!”
“哎。”我苦笑着叹气。
“现在好便利,一脚踩到底就到家了!喏,这里在建高铁,到时候侬归来就更方便咯。”小峰说,用手指了指右手边的工地。
果然一脚之间,我们已经拐进了通往村庄的乡村路,这条路上的弯依旧如前,向左向右,不同的是从前的泥路也成了车道,不时对面汽车开来,“呼”地交错而过。一片金黄的稻谷在秋日夕阳里摇曳,田野的尽头是我的村庄,一排洋房矗立着,墨绿色落地玻璃映着稻田和阳光。这样房子要单单拿出来说是美国人的别墅,我也会相信。
“喏,那是我家的房子,那一排里的第三幢。”
“这样气派!”我真诚地赞美。
我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小峰的房子,汽车就到了村口的祠堂边上。父亲母亲已经等在那里。“俊俊姆妈,接归来了接归来了!”小峰笑呵呵地说。
我叫了一声“姆妈爸爸”,手伸出去,却不知是否要像美国人一样拥抱。尽管经常在视频里见到他们,然而亲身见到,我才感到他们都干瘦了许多。
“好好好,来,归屋里去。”母亲说,父亲微微笑,去拉小峰从车后备箱里拿出来的行李。我把背包挂在肩上,跟着他们走进通往我家屋子的弄堂。弄堂口有白发妇人走出来,说“俊俊归来了”,又有小孩突然冒出头来好奇地看我。
我进了屋。小峰把行李放好,便对我们说:“那我先归去,侬先歇着,我夜里再来。”我和母亲谢过他,父亲已经坐到他惯常的座位上——从我有记忆他就坐在那个位置上——点了烟看手机。母亲在跟我视频时讲过父亲总是在手机上看书。母亲招呼我喝水,又问我是否饿了。“这么多年了喂,又这些日子,终于归来了,归来就好归来就好。”她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,而我不知如何应答,在沉默中捧着瓷茶杯喝了一会儿水。
我是不孝的儿子,去国离家这些年,回来竟对父亲母亲依旧无言。恐怕我也只能无言以对,从二十出头离开,而立之年回来,读了一肚子书,却一事无成,家未成业未立。要不是做小学老师的父亲母亲从来和村子里的邻居想得不太一样,我这样的儿子不回来也罢。
“村里造了这么多新房子。”我嗫喏。
“是哇,就剩我们家是老屋了,都被新屋隐下去。”母亲接过话。我撞见父亲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又收回去。
“先去房间歇一歇,我去做饭,等一下就吃夜饭啦。”母亲对我说,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欢快。她原本就是个欢快的人,是屋子里的小鸟,时不时打破沉寂的空气。
夜饭上每一个菜都是专门为我做的:板栗烧童子鸡、青菜豆腐卷、红烧鲫鱼。就像记忆中的一样,我和父亲几乎沉默地吃,母亲时不时地说几句话。
关于我的安排,我们在视频时讲过多次:我这次回来会一直呆到过年后,美国那边,我的博士学位已经拿到,工作也已经有了着落,在原先读书的大学里教书。父亲母亲对这是满意的,他们很少反对我的决定,否则当年也不会拿出他们毕生的储蓄资助我——他们的独子——去留学,读完硕士又读博士,博士读了这许多年才终于读出来。我从未怀疑自己滥用了他们给我的自由,可是到了这一天,我突然不确定。
夜饭后,小峰来了,带着他的儿子,一个像小时光的他一样看上去活头又瘦小的男孩。“叫叔叔。”他对小孩说,“这个叔叔顶顶厉害,博士喂,侬大了后也要像他一样哇。”我摸了摸小孩的头,嘴里嘟哝着“哪里哪里”,那句“像你爸爸一样才有出息”轻得只有我自己听得见。母亲从我准备的礼物中拿出一盒曲奇来送给小孩,他看了看他父亲,“米国货,收下,尝一尝嘛”小峰对儿子说。小孩这才接过去,并用普通话对我说了“谢谢”。
邻居也陆续来了,小爷爷一家、林东林兴叔叔两家子,他们都是看着我从小长大。来的小孩都是我不认识的,母亲一个一个告诉我是谁家的孩子,她一个一个给他们小礼物。屋子里满是人,母亲给大人们泡了茶,开了从家门口柚子树上摘的柚子,我带回来的坚果曲奇巧克力也铺在桌上。
“米国人是不是死了很多啊?”“伊们死人放在街道上都木有人管的是伐?”问题混着笑声向我抛来。“也没有这样。”我说,声音被淹没在聊天声和笑声里。我也跟着笑,我的答案并不重要。“德浪普是个神经病,连神经病的总统也会选上,这米国宁,搞伐懂!”“侬呆在米国一个月十万有哇?”有人高声问。“十万么肯定有的哇,人家赚的是米金喂,一换十万都是小意思!”不等我回答,有人已经答了。
“赚再多都还是家里好!”一个不同的声音说。“俊俊要归来的,勿要呆在米国工作。”“归来么早点寻个人结婚,小人生下来么你们两人也可以抱孙子了哇!”我听到有人对母亲说。“看看小峰,两个人一起长大的,小峰仔都这么大了,侬家俊俊还一个人,侬也不催一催。”我听到有人对父亲说。我盯着他想听到他的回答,他却只轻轻一笑,说:“这种事情由不得我们的哇。”
小爷爷突然走到我面前,他是爷爷的弟弟,爷爷在我刚出国的那年秋天去世了,我没能回来。小爷爷对我说:“侬爷娘都由着侬,伊们年纪大了,就侬一个仔,还是要归来的,爷娘有个照应。”
这本不该出于我的意料,然而我终归是个被宠坏的自私的人,这样的问题逃避了这些年。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,他们脸上挂着笑,我想这会不会他们心里想却又不想说出来的。我傻傻地点头。
“俊哥,归来工作,杭州上海的工作肯定随侬要哇!”小峰也走过来,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,“侬是人才喂,下一代的榜样!”我感到惭愧,惭愧得眩晕。此起彼伏的声音笼罩在耳边,我支支吾吾,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。
乡村的夜深得早。茶吃了,话说了,女人们早早地上床,男人们还要搓四圈麻将。我在弄堂口送他们离开,脑子终于在脚步声远去的时候清醒,抬头看时,弄堂上方青蓝色的天空里一如记忆中的,满月已然升起,照亮了脚下的弄堂和伸向外头的路。
我望着天,在弄堂口伫立,听到母亲在厨房里收拾茶杯的声音。我折回屋里,母亲在水池边洗茶杯,我在她身旁站住。“侬和爸爸希望我归来伐?”我问。
母亲将一个洗好的茶杯叠在另一个上面,流水声里,我听到她说:“看,月亮圆了。”
(全文完)
(字数:3364)
作者介绍
作者:莫舟
坐标:深圳
职业:独立老师
自我介绍:比起说话,我更喜欢写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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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阿光
排版编辑:阿光
封面:Photo by Vikas Gurjar on Unsplash